第九十九章 断线的风筝
塞西莉亚苍白的脸上一片冰凉，凉得像是隆冬时节萨瓦堡城墙上的寒冰。 从破开的上层楼板的缺口里透下符文王座的微光，微光中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像是一根根极细、极短的断开的线，坍塌时飞起的烟尘还未散开，那些承载着萨瓦堡曾经荣光的尘埃漫天飞舞，在微光与雨中像是一群飞舞的妖精。她们绕着塞西莉亚起舞，仿佛在为这位美丽纯洁的天使送行。 维克托温柔地将塞西莉亚的鬓角理顺，又去擦拭她苍白唇角的黑红血液。但那血液怎么也止不住，每当维克托擦去一些，又有更多的血液从塞西莉亚的喉里涌出。维克托继续擦、不断擦，绯红的双眼中逐渐酝出怒火，喉咙里含糊着野兽般的咆哮。 ——为什么都不能让她洁净地离开！？ “谁在那里！？”上层楼板废墟中有人喝问，“塞西莉亚？你在吗？” 维克托一窒，他认出了那是伊迪.格洛普的声音。照在塞西莉亚身上的微光被阴影遮挡，维克托浑身一抖，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后上方传来沉重的吸气声，“塞西莉亚……不！夏洛特！你这该死的混蛋，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维克托如芒在背，他的灵觉感应到致命的威胁。伊迪对他拔剑了，而且他刺向的不是他的四肢，而是心脏。他想杀了自己！ 维克托起初没有逃避的意思，在塞西莉亚因救他而死后，他就处于一种自责、愧疚和对自身存在的厌恶否定之中。但他突然想到夏洛特，想到自己的本体（事实上也包括自己）心中最思念的女子，他就替塞西莉亚升起极大的愤怒与不甘。 他想到，如果他死在这里，夏洛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傻乎乎到为了救他的星光体而死去。而且在那之前，塞西莉亚明明有所怀疑的。她真够傻的，不是吗？ 如果夏洛特对塞西莉亚毫无感觉的话，那他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混球！事实上，想到这里，维克托甚至有那么一丝期待，好吧，不止一丝，是很多很多。 他想到，如果事情真是那样的话，那维克托这个伪物，至少能在对塞西莉亚的爱上取代本体。哪怕塞西莉亚爱着的是夏洛特，而不是他维克托。 强烈的求生欲望从维克托身上爆发。如果说在此之前，维克托只是为了自由而活的话，那么现在，他又必须得承载一份沉重且真实的爱而活，作为那个女孩美丽、纯洁、热情、真挚的爱意的见证者而活。 他真正感受到了爱，并非夏洛特传给他的那份虚假情感，而是在身为独立个体的维克托感受到的真正爱意。 对自由与爱的渴望让维克托闪现避开了伊迪的剑光，他与伊迪隔着塞西莉亚的遗体对峙。这时，因为魔能的持续消耗，构筑他身体的梦境因子开始震荡，表现在现实中的，就是他的躯体像是幻影般荡出涟漪。 这被伊迪解读为幻术，当然，本质上他猜得也没错。 “你害死了她？”伊迪瞳孔缩紧、脸色苍白，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徜下，让他看上去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幽灵。 维克托张了张嘴，他想到，如果他没欺骗塞西莉亚把她当作人质，甚至哪怕是以暴力挟持她，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他无法反驳伊迪这句质问，于是只能点头。 伊迪平举的剑尖像蛇头般颤动，维克托明白那不是什么剑技，而是他的心绪极其不宁。 “你知道她很爱你，这就是你有恃无恐的原因？”伊迪的声音像是来自九幽，“如果她知道我杀了你，一定会十分伤心。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放下这份仇恨？” 伊迪突然咆哮，“你这混账害死了我最爱的女孩——” 他挺剑冲刺，像是一道破浪而出的巨舰冲破雨幕，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那股势能撞得像是四散而飞的浪花。 剑光一闪，伊迪的长剑刺入维克托的胸口，带着巨大的动能将维克托的身躯撞成四散的烟雾。 空中传来维克托的声音，他说，“伊迪，抱歉，我还不能死。我是这份无暇爱情的见证者，我、我无法放弃这被她拯救的生命。伊迪，我要活下去，我要亲手找到拯救她的方法！” 一道影子如灵蛇般在废墟中窜动，伊迪双手挥剑横斩，一道剑光破开雨幕嗡嗡切入那片废墟，在废墟轰然的坍塌中，那道幽影终究消失不见。 伊迪又追了两步，回头看了看塞西莉亚那躺在微光中苍白的脸颊，终于放弃了追杀。 他转身回头迈向半截身子埋在废墟中的塞西莉亚，手中授爵那日获赠的、作为家宝流传的附魔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伊迪将外衣脱下，披在塞西莉亚冰凉的尸身上。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塞西莉亚的脸颊。在她生前，伊迪从未有过这样亲昵的机会。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塞西莉亚的脸颊究竟是冰凉还是温热，但无论温度如何，唯有一点伊迪可以肯定，那绝对很柔软。 但伸出的手却定在了半空，终究没能抚上塞西莉亚那苍白的脸颊。因为期待的那个问题已经没了悬念，现在塞西莉亚的脸一定很冰，像是北境的雪，凉得彻骨。 “你真傻，真的！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你居然甘愿放弃了一切。” 伊迪双手掩面无声哽咽，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他安静地跪在这片废墟之中，就好像守护公主的骑士化为了雕像。 曾经被他视为荣耀象征的附魔长剑被扔在一边，细雨蒙蒙地下着，将天空中扬起的废墟尘埃温柔地刷落。雨水顺着泥沙流在那长剑之上，原本森寒的剑身上变得灰蒙蒙的，就连那代表家名的剑柄徽章上，也蒙上了一层肮脏的泥沙。 伊迪捂着脸，觉得在这黑暗废墟中的微光一角里，世界仿佛都离他们远去。这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孤岛，因那美丽的女孩而照彻这森冷黑暗的一角。但很快，这盏微光就要熄灭了，黑暗将带着嚣张的沉默吞噬这整个世界。 那句‘你真傻’既是对塞西莉亚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现在才明白，其实在不知不觉间，拉着他的线已不是荣耀富贵和骑士忠诚了。他现在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了，他可耻地自由了，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为克莱德曼而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