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下人间
赵李二人走后,苟以方也紧接着离开学府,根本顾不上讲台上众人围观的葫芦,快步向镇西走去,距离他去酒楼帮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他来说,修道,读书,科举,都太是太遥远的事,家中见底的米缸与父亲的酒债才是眼前的困扰。 走出学府偏堂时,蒋氏兄弟故意在他面前一问一答说道:“狗尾巴这么着急回去,是知道自己没有修行的天赋,还是急着回家去见妈妈啊?” “这你就错了,他要见妈妈,可不能回自己家,要去顾清源家了。” 接着就是满堂的哄笑声,孩童间这些所谓的童言无忌,往往最是伤人。 苟以方眼眶微红,小手握拳,却没有回头,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承受着这样的冷言冷语,他知道如果回头辩驳只会换来更多的恶语中伤,只能快步离去。 终于,当月色已完全占据了小镇的天空时,结束了一天的学业与劳务后,苟以方揉着红肿的手腕走在了回家的路上,镇子里的房子早被秀才变卖拿去换酒喝了,如今他住在镇西十里坟岗边的茅屋里, 半个时辰后,苟以方站在了坟岗旁的破旧茅屋外,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学府里的委屈与对修行生出的些许幻想抛在脑后,推开了房门。 房内没人。 “阿大。”苟以方用家乡方言轻声唤道。 无人应答。 苟以方又大声喊了一句,依旧没有声音。 苟以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想到镇上有关于乱坟岗的各种传说,从门后奋力拿起菜刀,小心翼翼的沿着屋内走了一圈,只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指向乱坟岗的方向。 苟以方看看清冷皎洁的月色,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走向乱坟岗的方向。 坟岗不大,只是个背阳的山坡,苟以方紧赶慢赶翻过山头,一路上几个明显被人为挖开的坟包向着夜空翻露出黑色的泥土,就像是大地腐烂出的脓疮,一黑衣老者背对着苟以方坐在不知是哪一个死者留下的残破的墓碑上,一口口吸着旱烟,烟雾凝而不散,泛出诡异的黑色,月光照射其中,反射出阵阵阴森的幽光,几具还挂着腐肉的尸体跪在老者四周,如同朝拜君王。 苟以方这下知道来时的几座空坟是怎么来的了,顿感一阵胃液翻腾。 老人的脚下侧卧着秀才,生死不知。 “老爷爷,您身边躺着的是我父亲,我要接他回家吃饭啦,”苟以方强忍着畏惧,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仿佛对周围活动起来的尸体、诡异的老人和昏迷的父亲,感受不到丝毫异样。 老人饶有兴致的看着苟以方,阴森笑道:“好啊,你父亲喝多了,你过来扶他一把吧。” 苟以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颤抖着勉强笑道:“看来父亲今天很您喝的很尽兴,我就不扫老爷爷的兴致啦,晚一点再过来接人吧。” 那老人歪着头,有意无意的把脚尖对准秀才的太阳穴一晃一晃的,:“那行啊,你走吧。” “我这就走啦。”苟以方扯了扯嘴角,脚下却一动不动,额头上泛出一阵阵细密的汗珠 老人哈哈大笑道:“臭小子,还在耍花腔,想回镇上找周喆那小子来对付老夫吧,你倒是去啊。” 苟以方勉强笑笑,说道:“老人家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看着老人头顶凝聚不散的黑烟和周围蠢蠢欲动的腐尸,苟以方此时心中已渐渐充满了绝望。 但是接下去,老人一句话把苟以方从绝望中带进了天堂:“苟家的娃儿,你愿意跟我修行么?” 苟以方张口结舌呆立在原地。 老人抬手指向那团黑色的烟雾,继续说道:“你从小备受欺凌,吃尽世人白眼,内心对世界的积怨非常人可比,这点你虽然隐忍克制,但怎么瞒得过老夫?你天生聪慧,行事不拘一格,跟着周喆天庆司那一套循规蹈矩的路子,如何能超越顾清源?如何在你母亲面前抬起头来?不如跟着老夫,我教你真正的修行,百无禁忌的那种,学会以后你和你爹再也不用住在这鬼地方了,再也没人敢笑话你娘亲的事,从此以后,只有你欺负别人,再也没人能欺负你,如何?” 苟以方“噗通”跪在地上,脸颊深深埋入不知是谁的坟包,大哭失声。 “老夫丁原,从今往后就是你师傅了。”老人挥手驱散黑烟,放声大笑,像是在对谁示威。 十里外的小庙内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时间稍早谢的时候,天色渐晚,小镇从白天的喧嚣中渐渐沉寂下来,夕阳最后一抹金黄的余晖洒在深青色的城郭上,显出些许古老而苍凉的气息。 赵西枫回到家中,从书袋里取出周喆赠与的灵牌,握在手中细细把玩。 今日,当周喆拿出葫芦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心脏的位置猛然一颤,似乎在回应某种原始的渴望,似乎是葫芦在召唤他走上前去,赵西枫心中隐隐觉得,只要他愿意,似乎随时可以举起葫芦,饮尽其中清水。 然而只一瞬间,出于某种对于的危险的特殊感应,他发觉周喆的目光似乎在刹那间锁定了偏堂内的所有孩童,只要有人露出异样,就会被立即发觉,而赵西枫却不想被人发现自己与众人有任何不同之处,只好强行忍住不看向讲台的方向,之后的整个上午,这种被观察的感觉都没有消退,于是便一直克制自己不看,不想,全情投入课业,一熬到下学,立刻拉着李璇离开,迈出学府大门的那一刻,冷汗已湿透全身。 赵西枫看着此刻手中的灵牌,总觉得灵牌上的眼睛盯的自己有些不舒服,于是扯过床褥,将灵牌包裹进去,走出房门。 门外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明灭不定的星光与月色将夕阳赶入大地的另一面,丝丝缕缕的洒在赵西枫身上。 赵西枫隐约觉得,好像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自己的体寒,每逢入夜就变得尤其严重,特别是星辉格外明亮的夜晚。而这在赵五与镇上医师眼中极为要命的体寒,对赵西枫来说,却也并不十分难受,甚至有一份特别的舒爽与清凉,所以只要赵五允许,赵西枫总是在夜色晴朗的冬日,在院子里享受星辉的照耀。 如同此刻,男孩闭上眼睛,将两只粉嫩白皙的小手尽量伸展,神情满足的感受这仿佛独属于他的月色。 如果此时周喆在场,便能看出这些星辉落在赵西枫的身上,并没有反射或晕染开来,而是变成一颗颗细小的星辰,透过肌肤上每一个毛孔渗入体内,少部分随着血液一起流转全身,大多数则透入骨骼,在悄然改变着他骨质构造的同时,安静的沉淀下来,如同迷你的星河。 月色当空,周喆坐在学府偏堂的讲台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葫芦,若有所思。 偏堂外镇守郭佑垂手而立,眼神复杂的看向讲台的方向,缓缓说道:“周大人,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只葫芦就是天庆司内阁大名鼎鼎的山海葫吧,如此重器竟为了一众孩童的启蒙修行,堂而皇之的摆在一个僻壤之镇的学府讲台上,若是有个闪失,岂非得不偿失?” 周喆拿起山海葫,倒出一碗葡萄酒,仰头喝下,脸色微微泛红,这才微笑说道:“老和尚炼化小镇入樊篱,再加上皇室七宗与江南五姓陆续入驻,此刻这蟠龙镇高手之多堪比京城,何方宵小敢轻易在此造次?山海葫本是上次星辉降世遗留下的宝贝,对这些孩子亲近天地元气大有益处,但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要用这葫找到本次星潮的星石的主人。” 郭佑神色一震,问道:“周大人是说各方势力都毫无头绪的星石已然认主?而且就在这些学生当中?” 周喆点点头,继续说道:“不止如此,师傅与我均猜测,本次星石的主人,有可能是师姐留在人间的血脉。” “您是说,永乐公主尚有子嗣留在人间?!”郭佑大惊抬头,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七年前永乐公主回朝探亲,却在蟠龙镇脚下被白海四魁阴险袭杀,当时郭佑正在镇中,与全镇百姓一起被星辉镇压的动弹不得,并不知镇外是何情况,但永乐公主自幼便全体大周百姓心中的最敬仰的皇室宗亲,此刻郭佑听闻公主可能尚有子嗣,不禁激动万分,恨不能此时立刻发动全镇之力,彻查一番。 周喆又倒出一碗葡萄酒,一边喝着一边说道:“是的,这些年师姐宫内的长明烛一直将灭而未灭,若不是师姐未死,那就一定是有血脉留在大周境内,与连城血脉互相呼应,而师姐最后来过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师傅在小镇一留就是五年,除了探索星辉之秘,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此,我们天庆司不在乎皇室血脉,但是师姐的后人不能留在外面受苦。” 郭佑沉声问道:“敢问李国师些年可有所获?永乐后人尚在人世乃是邀天之幸,若周大人有任何安排,能用得着下官的地方,还望不要见外。” 这次葡萄酒没有再倒入白碗,而是被周喆直接仰起脖子灌了好几大口,葫内美酒依然无穷无尽。 周喆喝到双颊赤红,想起赵西枫顽皮倔强的样子,摇摇头说道:“本来是有个孩子,各方面都很像,可惜年龄对不上,再看看吧。” 二人沉默一阵,久久无语,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星石主人去向未明,这原来才是周喆继李淳號之后继续留在小镇的真正原因。 周喆将山海葫放回原处,起身跳下讲台,走到偏堂的外的院里,月光下一身清辉。 郭佑缓步跟上说道:“周大人,郑先生托我向您带个话,丰庆节后,来年开春,皇极宗掌门幼女将会来到小镇,希望可以在学府挂个学籍,请您费心指导。” 想起在京城见过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周喆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说道:“本就是前辈之女,自当尽心尽力,只是那女孩天之骄子,与顾清源一样,都是将来注定要撑起大周脊梁的人物,我能教她的东西恐怕有限。” 郭佑微笑道:“大人谦虚了,至少现在,大周是靠着许多您这样的人撑着的。” 周喆也不答话,只是挥了挥手衣袖,借着微醺与月色,晃晃悠悠的离开学府,消失在街角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