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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三章 我陪你

    云收雨住。

    ……

    “这些个事儿……”慈安的声音,很细,很低,话说的也很慢,但还是带着一点点喘不过气的感觉,“‘她’……都还不晓得吧?”

    “太后是指……”

    “嗯……大行皇帝的事儿,荣安的事儿,撤帘的事儿,还有……我和你的事儿……”

    说到“我和你的事儿”,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是……都还不晓得。”

    顿了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过……临盆之前,我这边儿,可以‘临产不宜分心’为借口,不把北京的事情,说给她知晓;她自个儿呢,年过三十,怀孕生产,也十分之紧张,既无暇、亦无心,去过问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孩子生下来了,这边儿的事儿,就……瞒不了她多久了。”

    “是。”

    沉默了一小会儿,慈安轻声说道:“我……陪你去天津。”

    细弱蚊蝇的六个字,听在耳中,关卓凡却微微一震。

    “太后……”

    “这些个事儿,你一个人同她说,我怕她……呃,会想到别的什么上面去……”

    顿了一顿,“有些话,我来说……呃,我的意思是,你说过了,我再说,或者,我在一边,替你打打边鼓,也许,会更妥当一些……”

    关卓凡真正感动了。

    小皇帝驾崩,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两宫皇太后撤帘,每一件事,对于慈禧来说,都是天翻地覆的——这个“天”,这个“地”,不仅仅是朝廷和社稷的“天”和“地”,也包括慈禧自己的“天”,自己的“地”。

    如此重大的变化,慈禧是否可以接受,目下谁也不晓得——其实,不说能不能够“接受”了,就说能不能够“承受”,都是未知之数。

    虽然,慈禧是一个极坚强的女人。

    抛开这一层不说,以慈禧的精明,这几件大事,每一件,关卓凡都必不能在她那里免于重大的嫌疑,事实上,关卓凡自己,并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叫慈禧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虽然,他最擅撒谎和圆谎。

    可是,这个谎,天底下,大约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圆得过来——尤其是在慈禧这种女人面前。

    关卓凡所恃者,不过“形势比人强”五字。

    另外,天津官港行宫,既是藏娇的金屋,亦是禁足的樊笼,某种意义上,慈禧已羊入虎口,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

    不过,硬来——不论是哪种方式的硬来,总是下下之策。

    先不说这么做,会留下多少隐患了,咱们的轩亲王,虽然“从今以后,我不是我”,但毕竟还是有良心的,也想着,有些事情,虽然为国家计、为民族计,不得不为之,但是,对“自己的女人”的伤害,还是愈小愈好。

    至少,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自己的良心,能够少受一点儿折磨。

    如果天津之行,慈安同往,关卓凡在慈禧面前的处境,相对来说,就会轻松很多。

    小皇帝驾崩,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两宫皇太后撤帘,每一件事,慈安不仅是“证人”,更加是“当事人”,是“利益攸关人”,有她在,关卓凡的话,可信度会大大提升,虽然未必能做到真正叫慈禧完全信服,但是,这个谎,总是能圆得漂亮一些的,慈禧的抵触、日后的隐患,总是能少一些的,慈禧本人受到的伤害,也总是能够小一些的。

    特别是“撤帘”这个事儿,如果仅仅是慈禧一人撤帘,那么,任凭你说到天上去,慈禧都会认为,这一切,都是针对她的阴谋,而且是慈安和关卓凡勾起手来对付她的阴谋。

    即便两宫一起“撤帘”,但如果只有关卓凡一个人说话,那慈禧也会怀疑,“撤帘”一事,是关卓凡针对两宫皇太后的阴谋。

    可是,如果慈安亲口对慈禧说,“我和你一起‘撤帘’呢”?

    这,就顺理成章了。

    慈安性格内向,拙于言辞,也从来没有真正出过北京城——替文宗“奉安”、“叩陵”什么的不算。面对失子并即将失位的慈禧,即便是关卓凡,亦觉得是一个重大的、甚至令人心悸的挑战,一向内向、木讷的慈安,却主动提出和他一起,共同应对这个挑战,他不能不为之感动。

    女人,在某种情形下,真是会发生奇妙的改变的。

    不过,“我和你的事儿”——居然也要对她说?这是几个意思啊?呃,好吧,这个事儿,说还是不说,放一放再说,今儿个就先不说了。

    “谢太后!臣……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慈安轻声一笑:“谢什么?咱们俩,咱们俩……”

    “嗯,咱们俩——太后是臣的君,也是臣的女人……”

    “嗯……”

    “三希堂”内,零云断雨之声,又响了起来。

    ……

    穿戴齐整,回到“勤政亲贤”,关卓凡正准备跪安辞出,慈安想起一个事儿来,问了一句:“那个吴可读,性子是不是……很倔啊?”

    关卓凡微微一怔,说道:“是的,不过,呃……”

    正在沉吟,要不要“请问太后,吴某性子倔,这个话,太后是从何处得知的?”慈安自己补充说明了:“这个话,是昨儿七福晋进宫请安的时候,跟我说的。”

    关卓凡暗自一笑:吴可读的折子,前脚刚刚递了上来,后脚醇王福晋就跟进宫来,吓唬母后皇太后,说吴某人“性子倔”,这……未免痕迹太著了吧?

    他很明白醇王方面此举的用意,除了动摇慈安立荣安为新帝的决心外,也是为了给己方“造势”——把吴可读的“风骨”说的愈硬,吴可读那份折子的分量,就愈重,则己方手中的砝码,就愈重。

    “王大臣会议,”慈安有点儿犹豫,“叫这个吴可读过来,呃,会不会……”

    慈安果然有一点儿“动摇”了。不过,不是“立荣安为新帝的决心”动摇了,而是怕吴可读在“王大臣会议”上闹出什么幺蛾子,对会议的进程和结果,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

    可是,如果“上头”果然食言而肥,不许吴可读与会,那么,亦算正中醇王方面的下怀。因为,这正正显示出“上头”在立女帝一事上的心虚,不然,何以“既然派了宝廷与会,那么,若有上折反对他的立论的,也该择一、二与会,这样,才是朝廷一秉至公之至意”言犹在耳,就要变更前议?

    何以心虚?自因理亏!

    如此一来,醇王方面,便可以借此大做文章了。

    “请太后放心,”关卓凡说道,“吴可读这个人,性子虽然倔,大约可称‘憨直’,但是,脑筋并不死板,理路也很清楚,这种人,是能够同他讲道理的,道理讲通了,自然就‘服善’了。”

    “哦?”

    “譬如,”关卓凡说道,“当初英、法、俄、荷四国公使觐见,言路上颇有人以为,‘殿陛之下,自古无不跪之臣’,如果四国公使不肯行跪叩礼,大行皇帝和两宫皇太后,就不可以接见四国公使。吴可读却认为,各国使节觐见,不必强令行跪拜礼,‘宜随各国礼俗以示宽大’,争论些些末节小事,徒然害损国家邦谊大计,殊为不智。”

    慈安又“哦?”了一声,露出了意外的表情:“这么说,这个吴可读,真正是个脑子清楚的!——不过,他上的这个折子,我倒是不大记得。”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吴可读没有就此事上折,彼时,他还只是吏部的一个郎中,并没有专折建言之权,这些话,是他平日议论的时候说的,传了出来,在士林之中,颇激起了些波澜。”

    吴可读就此事上折是有的,不过,那是在原时空,不是在本时空。这个“原时空”、“本时空”神马的,就没有法子同姐姐您说清楚啦。

    在原时空,吴可读做的“颇激起了些波澜”的事情,不止于上折赞同泰西使臣觐见不行跪拜礼,他做的真正的“颇激起了些波澜”的一件事,如果给慈安知道了,一定会被吓到,甚至,真的可能动摇立荣安公主为新帝的决心。

    事实上,当吴可读的名字出现在反对者的名单中时,关卓凡是高度紧张的,而他对醇王本人,却只能说是“重视”——虽然重视,却从容不迫,谈不上“紧张”,更加谈不上什么“高度紧张”。

    那么,原时空,吴可读做过的什么事情,会真正吓到母后皇太后?何以一介书生,两袖清风,会叫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轩亲王,如临大敌?

    吴可读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尸谏。

    先写好“遗疏”,然后上吊自杀。

    不是玩儿虚的。吴可读找了一间没有人的破庙来干这个事儿。破庙的屋梁太过朽烂,支撑不住他单薄的身体,没死成;于是又服毒,这一次,终于求仁得仁了。

    朝野震动。

    那是光绪五年的事情。

    如果以吴可读的性子,真的和“立女帝”较上了劲儿,提前十一年来这么一出,“立女帝”这件大事,就算最后成功了,也会在历史上留下非常难看的一个污点。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因此,一定要摆平吴可读。

    这个“摆平”,不能走为小皇帝开“洋务”、“兵事”功课时对待孙东谋,以及铁路大辩论时对待徐应祥的路子,就是说,不能单靠打压、恐吓。吴可读这个人,既然能够豁出命来,自然就不是你居高临下张牙舞爪大声嚷嚷几句便吓唬得了的,弄不好,你打压的愈重,他反弹的愈厉害,真的给你来个“尸谏”呢。

    对症下药,见招拆招,首先得搞清楚,吴可读尸谏何事?又何以会选择如此决绝的一条路走呢?

    在原时空,关卓凡曾找过吴可读的“遗疏”来看,但细细看了之后,却不禁愕然。

    当时,他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吴可读之死,呃,不晓得该算是什么分量呢?

    遗疏很长,但最重要的只有两句。

    一句是,“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

    这一句,是陈述五年前德宗继位时的事实,即德宗既继统,也承嗣——德宗本人,承文宗的嗣;德宗的儿子,则承穆宗的嗣,同时,兼祧本生父德宗。

    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兼顾了宗法和人情,拿吴可读“遗疏”里的话,就是“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同时,德宗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不至于像他本人那样,不能认醇王这个“本生父”做爹。

    另一句,则是整篇遗疏的核心,亦即吴可读的“谏求”——“仰求我两宫皇太后再降谕旨,将来大统,仍归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就是说,德宗驾崩之后,大位要传给过继给穆宗的那个儿子。

    看到这里的时候,关卓凡愣住了:这不是……废话么?

    当然,也不能百分百说是废话,德宗继位的时候,上谕中并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可是,这是不言而喻的呀!

    这顶多算一个小小的漏洞,想补上它很简单,吴可读只要上一个折子,要求两宫皇太后另行降旨,做“补充说明”,两宫皇太后一定准奏。因为,这符合“立法原意”,也符合两宫皇太后的利益。两宫皇太后是穆宗的皇额娘,穆宗的儿子,继德宗的位,她们当然是乐意的——不如此才不乐意呢。

    另外,这么做,也不损害德宗的利益,因为这个儿子,因为兼祧的关系,也是他自己的儿子。

    本来皆大欢喜的一个事情,怎么搞到要“尸谏”,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不是,有点儿……莫名其妙吗?

    至于有人说吴可读“尸谏”,是要“谏”慈禧“撤帘”,那根本就是扯淡了,吴可读的遗折里,没有一丁半点儿这个意思。

    再细论吴可读生平,关卓凡发现,吴可读“尸谏”,其实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和这个“谏”字,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未完待续。)